封面故事
无药可救时的一线希望

无药可救时的一线希望
当问题无可回答时,我们还能信靠吗?
奥伦.尼特伯格

第一天从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要死了。我不打算让他牵连我的情绪。
伊曼钮尔那时八岁。他的兄弟不小心将一锅滚烫的粥洒在他身上。这锅粥多到足够一大家子人吃。在此之前几年,伊曼钮尔成为孤儿,由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未曾正式收养。他们自称叔叔阿姨,但其实并不是。现在,伊曼钮尔成了一个被烫伤的孤儿。我的情绪不受他牵连。

我是急诊科的医生。在全球最好的烧伤治疗中心,情势对一个全身超过一成面积受二至三度烧伤的孩子仍然不利,伯利复临教会医院并非全球最好的烧伤治疗中心,伊曼钮尔有四成面积受三度烫伤。我的情绪不受他牵连
我看着他,触摸他,和他说话。他仍生存,仍然呼吸,仍然思想,仍然动来动去,仍然说话。我该怎么办呢?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替他治疗。这是我受训去做的事,我之所以做医生也是为此。病人到我这里来,我给他们治疗。病人好转,我向来对自己感觉良好。有时候我还记得把荣耀归给上帝。
我不能只给他局部的治疗,要给他全面的治疗,但很贵,那个所谓的家庭负担不起。幸运的是,政府规定我们要免费给穷人治病。政府给我们分配了一些药物和其它设备以用在贫穷的个案中,我们则负责提供医护。我订购输液、抗生素、治疗溃疡的药物、清洁的药棉和绷带等。当然,还有止疼药,比如说泰勒诺和布洛芬。在非洲乍得的这个穷乡僻壤里最好的一所烧伤治疗中心,这些东西已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我离开医院,穿过芒果林,走向五十米外自己的家。我的情绪不受伊曼钮尔牵连。(我不得不停止想他的名字。)他只是另一个病人,是无数死在乍得的儿童中的一个。
第二天伊曼钮尔看上去相当难受。我认为我还可以说他的名字而保持情绪不受他牵连。


医院工作人员:拥有七十张床位的乍得伯利医院全体职工。

第四天伊曼钮尔还活着。很好,他很可能不会再因为肺或呼吸通道的问题而死亡了。
第七天我开始想,或许伊曼钮尔会脱离危险。不,我只是欺骗自己!全身百分之四十面积受三度烫伤。他很快就会死亡。即便他活了下来,他的身体也会严重残疾变形。他的四肢会面临可怕的肌肉挛缩。他永远也无法使用自己的双手。他必须继续进行皮肤切割,以让他继续生长。那些疤痕(如果还会形成)不会让皮肤伸展而生长。他活不了,很快就会死。我的情绪不受他牵连
第十二天我不断听到“奇迹”这个词。连我自己也说过一次,但我说的是让这小孩死去才是奇迹。他受的痛苦太可怕了,他只要有一点精力,便会不停的哭喊。
第十九天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拿一个大木桶,装满水,放在伊曼钮尔的床边,给他清洗身体。我们试图告诉员工,这根本没有必要,但我们所知有限。每次他们把他放在水里,他便哭起来。我无法想象到他有多疼。他想洗澡是对他有益的,因此他勇敢地擦洗自己身上没有皮肤的地方。弄得自己痛时就啜泣。他太勇敢了。没有,我的情绪没有受伊曼钮尔牵连。我不可以受牵连。
第二十五天医院已经将政府为伊曼钮尔提供的物资都用完了。而他的家人不能付费。我们医院的一个行政人员本扎基开始自己给伊曼钮尔垫付医疗费。他怎么会这样做呢?他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才三百美元。他怎么能把钱花在这个无希望的个案呢?
第三十四天这天清晨,本扎基拉我到伊曼钮尔的床边。他勉强地呼吸。他们仍想尽人事。我坐在床边,俯身看他,他的脸是那样苍白。我在一张纸上迅速写下吊针液、葡萄糖、血蛋白、奎宁、氨比西林、庆大霉素、灭滴灵等。


本扎基夫妇:本扎基夫妇为失去伊曼钮尔哀哭,伊曼钮尔是他们已经计划收养的孩子。

护士找不到静脉血管。我回到我的办公室,拿来一套骨内注射针(intraosseous needle)*和五克的镁。我知道呼吸抑制的危险,不管怎样,现在给他肌肉注射镁。随后,我动手把一支长长的注射针钻入胫骨。
我把针头扎进胫骨骨髓,护士把他们的注射针注射到静脉血管中。我们开始注射药物。我必须离开,以免事情变得个人化。我的情绪不要受伊曼钮尔牵连,这是没有希望的个案
后来我在办公室里作超声波检测。我听到一阵哀哭声,我知道是什么事,于是便走出外面。那个从不放弃的愚蠢行政人员走过来,我们一起走到病人身边。
伊曼钮尔已经躺在担架床上,全身盖着白单,准备好抬他回去那个所谓的家里去。
我要求他们停一下,把他放下,我想再看他一眼。我想掀开白床单,向这个不会说我能明白的英语和法语的小孩说声再见。我的情绪受到牵连了。
一位护士用当地语言祷告,我完全猜不到他说什么,但是当我睁开眼时,视线却模糊了。


职工早会:医院的工作人员每天清晨在芒果树下举行早会。早会后,这里变成了医院的候诊区,而晚上则作为病人家属的休息区。

我无法告诉他们可以把他抬起来出去了。我知道用法语怎样说。我甚至用口形对他们说,但我知道如果我试图发出声音,我的声音会出卖我。他们知道,把他抬走了。
本扎基和我一起走到外面。他的妻子坐在芒果树下的水泥板上,那是我们给病人候诊的长凳。她也不寻常地爱这个男孩,为他哭泣。
我在她身边坐下,一点没有想到她会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也无法回答的。
“奥伦医生,请你告诉我,伊曼钮尔为什么必须死?他受的痛苦有什么意义?上帝想对告诉我什么?”
现在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本扎基一家在去年十二月就同意要收养伊曼钮尔。他们已经为他支付了学费。夫妻四十多岁还没有孩子,在这里的文化下,别人会看不起你,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经过祷告而慎重考虑,决定收养伊曼钮尔。他们从前没有想过收养孩子。他们签了文件,即将要接管孩子了。
后来,伊曼钮尔受到烫伤。他们每天去看他,为他支付医疗费用。他们骑着摩托车到很远的地方给他寻找药物。他们向伊曼钮尔展示他从未经历过的父爱与母爱。
今天清晨,本扎基太太早早起来,为他有朝一日可能归家而预备好了他的房间,然后来到医院,拉着伊曼钮尔的手,听他第一次叫她“妈妈”。跟着他就死了。


最无助的人:奥伦.尼特伯格医生在这个世界上新生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为无数儿童提供治疗。

“奥伦医生,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在他还健全的时候决定收养他,就是他被严重烫伤后,我们还是想要他。我们不怕他可能怎样变形或丑陋,他仍然会是我们的儿子。为什么,奥伦医生?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要大声喊叫说:“你不明白吗?伊曼钮尔的病情是毫无希望的!你难道不为他的痛苦结束而欢喜吗?你难道不知道将来你要和他在天国相会,到那时看着他新生的、完美的皮肤不更高兴吗?我不知道上帝的旨意是什么。管理善恶之间斗争的原则是我所不明白的。或许上帝为公平起见,暂且容许魔鬼占些上风。但是我们决不能因此说上帝不公平。”
我想要大声喊叫,对她不说太多,对着整个世界才要说更多,这是我受到牵连的世界,也是似乎对痛苦和苦难情有独衷的世界。
但我没有喊叫出来。我回想到上帝也曾以人的肉身来到这个地球。我回想到上帝的儿子在这边受苦,天父上帝在那边观看。我回想到天父上帝并未下手干预,因为他不愿因免除他儿子的苦难而使整个人类面临丧亡的危险。即便全宇宙都看人类没有价值、无望、丑陋、残疾,但上帝仍不愿放弃我们。
我没有对本扎基太太喊叫。我和她在芒果树下抱头痛哭。

*骨内注射针是透过骨骼坚硬的外皮进行注射,进入里头柔软的骨髓之内,让药物迅速接近血管系统。

奥伦尼特伯格和他妻子单娜是非洲乍得伯利复临医院的医生。这篇文章摘自他的博客。你可以登录www.missionarydoctors.blogspot.com 阅读更多他的经验。

图片
最无助的人:奥伦.尼特伯格医生在这个世界上新生儿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为无数儿童提供治疗。
无私服务:加纳.瓦格纳和奥伦.尼特伯格医生正在为一个儿科病人进行检查。瓦格纳是伯利医院的十名志愿医生之一。[Adam Hernandez提供照片]
医院工作人员:拥有七十张床位的乍得伯利医院全体职工。[Adam Hernandez提供照片]
职工早会:医院的工作人员每天清晨在芒果树下举行早会。早会后,这里变成了医院的候诊区,而晚上则作为病人家属的休息区。[Kermit Netteburg提供照片]
本扎基夫妇:本扎基夫妇为失去伊曼钮尔哀哭,伊曼钮尔是他们已经计划收养的孩子。 [Adam Hernandez提供照片]